第10章 发言-第10/19页

加入书签
  有人替他辩解了几句。说后果尽管很严重,政治影响尽管很恶劣,但显然不是由于他的思想反动而导致的。他是我们多年培养起来的党外政治干部。良马宝驹也有偶尔失蹄之时,对他应予原谅。替他辩解的人是那些一向欣赏他、器重他、栽培他的人。他是按照他们的指示“引蛇出洞”的。但有更多的人反对那些人。更多的后者们义愤填膺地说,如果连他的刻毒言论都不算“右派”言论,那么已经内定了的“右派”分子,则都不该戴上“右派”的帽子了!分明地,他们落井下石,火上浇油,欲将他置于绝境而后快。他们或是因与他素有积怨,或是嫉妒他的得宠,或是觊觎他的职位急于取而代之。替他辩解的人们,唯恐自己也受牵连,岂敢声明他所以公开发表那样的言论,其实是领会了他们的旨意?他们既不敢承担一点点责任,在打算彻底毁了他的人们的凌厉声讨中,替他所进行的辩解就不那么理直气壮,甚而显得顾虑重重、含糊其辞、欲言又止。

  

  正讨论着,上边来了电话,大意是——像柳某某这样一个人,受党器重,受党栽培,受党信任,并不论资格委以重任,却公开跳将出来反苏反党,具有很深刻的反面教科书反面教员的现实意义。反苏即**,这是一个鲜明的立场问题。在这个问题上,柳某某够得上是一个典型了……

  

  于是讨论没必要再进行下去。

  

  可想而知,当柳被宣布为“右派”分子时,他是多么震惊、多么不解、多么委屈、多么心不能服。然而无论他怎样,都已不能改变他的命运。

  

  因为他又是一个典型了,像当年他由一次发言而出乎意外地成了一个典型一样。

  

  更令他震惊的是,他以为他的下场一定会引起广泛同情,却不料顿时陷入了口诛笔伐的汪洋大海。没人同情他。他不知所措到了极点。

  

  正应了那句话——墙倒众人推。

  

  他斯时才痛心疾首地意识到,原来不少人都盼着他有此日。

  

  而未婚妻“大义灭亲”“深层揭批”,使他的命运更加雪上加霜。

  

  不过,他虔诚地配合形势“引蛇出洞”之目的确乎达到了——另有十余名学生与他同时被划为“右派”——那些不但贴大字报支持他的发言,且对苏联专家无礼冒犯的学生。

  

  “反右”之战果由此而扩大了。

    不久他被发配到农场去接受改造。与他同时被划为“右派”的十余名学生们,并不因而与他同“病”相怜,惺惺相惜。不,他们非但不那样,还恨他。因为在他们想来,自己是做了他的政治殉葬者。都是大学生,谁也不弱智。后来他们相互一沟通一启发,全明白了。于是对他的恨膨胀了十分。有天晚上他们将他骗到野地里,狠揍了他一顿,连几名女学生也对他动了拳脚。他们解恨散去以后,他在野地里大哭。那时西北风呼呼地刮,像牛吼。几名女生啐他的唾沫,在他脸上冻成满脸冰斑。斯时状况,可用四句诗来形容——“明月照积雪,朔风劲且哀”,“霜严衣带断,指直不得结”。

  

  以后几年内,那些学生们陆续“摘帽”,陆续分配工作,陆续离开劳改地。当最后一名学生离开时,他对人家竟那么依依不舍。因为有他们在,虽然都是“右派”,虽然他在这方面姿态卑下,时时处处多赔小心,唯恐惹他们烦而遭呵斥,但——毕竟他是在一个小群体里。他不知只剩他一个人了,孤独又漫长无期的岁月该怎样打发,以及命运还会怎样地惩罚他。

  

  他的依依不舍感动了人家。

  

  人家分手时说:“老师,您珍重啊。我也没什么送您留作纪念的,就送您一句话吧!”

  

  那句话是——口是祸之门,舌是斩身刀。

  

  冯梦龙小说中的一句话。

  

  人家的心地是很良善的。然而在他听来,却似乎包含着显明的讽刺意味——因为他的口几乎仅是饮食之“门”了,因为他的舌几乎仅有品味之功能了。一则劳改条例严厉限制着“右派”的言论自由;二则既已为“右派”,心里谨慎,自己束缚着自己说话的欲念。他已差不多变成一个准哑人了。……
    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
本站网站:www.123shuk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