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今夜有暴风雪-第4/67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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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上体操课,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,左腿骨折,在家中躺了一个多月。父亲给她洗脸、洗手、洗脚、梳头,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趾甲。有天,父亲给她朗读《海涅诗选》,她突然说:“爸爸,给我擦擦身子吧!”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,没有回答,没有任何表示,合上了诗集。晚上,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。父亲预先烧好了一大盆热水,备好了毛巾和香皂,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,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:“麻烦你们了。”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。门,被一个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。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,脱得一丝不挂……

  

  同学走后,她无声地哭了。她虽然感谢她们,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,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,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……

  

  父亲走进房间,她用被子蒙上了头。

  

  父亲默默地在她床边站立许久才离去。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,不知是为他自己,还是为她……

  

  那一年,她十五岁。

  

  从此,夜晚九点这一时刻,对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。每到这一时刻,她就凝视着大挂钟。久久地凝视着。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,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,融合了,合而为一……

  

 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,愈是感到缺少什么,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。想象总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、更迷人。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,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。

  

  不久之后,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,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二年……

  

  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。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,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,这种赤贫状态是足以风化灵魂的。

  

  幸而,她熬过来了。

  

  灵魂熬过来了。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,便不会像肝脏一样硬化……

  

  此刻,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——九点。

  

  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。她摘下手套,一只手伸进内衣兜,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,里面夹着母亲那张二寸照片。端详着母亲的照片,二十五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跪下了,月光将她肩枪的身影,清晰地映在雪地上。

  

  她心中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母亲说,在这个夜晚,在这一时刻。

  

  她想说:“亲爱的妈妈,今夜我是这么高兴!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!今夜我第一次站岗……”

  

  她想说:“亲爱的妈妈,我肩上这支枪,得来可真不易啊!别人早就发给了枪。而我,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……”

  

  她想问:“妈妈,我,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,还是留下呢?离开,这里有我感情上难以割舍的东西。留下,我会感到孤独,感到被遗弃……”

  

  她想问:“妈妈,即使我回到上海,谁又是我的亲人呢?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、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……”

  

  她想问……

  

 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她——一只狗,一只体大如豹的狗,浑身黑毛在月光下闪着黑缎般的光,粗颈,方头,大耳,阔嘴,样子十分凶猛。

  

  她没受惊吓,这只狗对她有特殊的感情。它叫“黑豹”,名字是工程连的知青们起的。它的母亲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,连它在内。老母狗一天跟着砍柴的马车上山,被猎人设下的野猪套套住,活活喂了狼。六只小狗崽因断奶饿死五只,“黑豹”被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抱回宿舍,像哺喂婴儿般养活了下来。它是男女知青们的宠物。它长大以后,看仓库、守麦场,报答知青们的恩泽。有人带它到哨位来站过一次岗,它便又增加了一项义务,每到深夜,自觉跑来,和站岗的人做伴,直至天明。

  

  “黑豹”认出裴晓芸,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,伸着脖子要舔她脸,讨她的喜爱。她拍拍“黑豹”的头,又捧着它的阔嘴巴往自己冻红了的脸颊上贴一下,推开它,缓缓站起来。因刚才跪在雪地上,即使在“黑豹”面前她也难为情了。她心中顿时萌发了哨兵的神圣责任感和战士的英武气概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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