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机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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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的尽头,是希望的开始,而希望是最具有诱惑力的。漫河湾的百姓踏上了逃荒的路,他们漫无目的,只是跟着人群扎堆走,四面八方的荒野都是人,人群里混着一些兵和马。老百姓的眼神饥渴地四下观望,拖着疲累而饥饿的躯体在田野上徘徊。

1938年的夏天,在郑洪山的脑海中像一场电影。漫长的光阴装裱成为定格的画面。他只有八岁,记忆时有模糊,但不外乎一场战争,一场旱灾和一位军官。许多年后,郑洪山会花很长时间慢慢细数曾经,那些模糊的记忆也会有一点变化。至于某一天见过的一只鸟,走过的一条小路,看过的风景,这些画面统统意想不到地从脑海中消失了。

他不大记得那年究竟有没有下过雨,反正整个夏天都很燥热。每日三餐减掉一顿,粥越来越稀,白馒头慢慢变成了黄面馍,最后一天只吃的上一顿饭。一碗清汤和一个又黑又硬的窝头,他觉得难以下咽。可周先生只有这个,他也只好跟着他吃。谁叫他没有了亲人,只能寄人篱下呢?而周先生待他不薄,就更没什么可埋怨的了。

那些日子,郑洪山饿得什么都想尝一尝,不记得究竟是靠什么活下来的。七月的枣,八月的梨,九月的柿子,刚泛熟的果子涩口的滋味他倒是记忆犹新。甚至说天上的蚂蚱,新鲜出土的蝉猴,破壳的雏鸟。蛇蝎蛙虫,药草野菜,若不是饿得没法子,谁会吃这些东西?

有一天,周先生感叹道:“得亏我那仨儿子当兵去了,不是这,也得在家挨饿。”刹那间,郑洪山感到周先生的脊梁弯了下去。

万江终于病倒了,似乎是伤口引发了感染,高烧不退。躺在那没有了往日的神气,只从他那身暗淡的军装和锃亮的皮靴上看得出,他也曾是一名叱咤风云的军官。周先生不惜花费了一块红薯,托人去找孙大夫。不一会便得到答复:“日本人要进山扫荡,孙大夫出门躲灾了。”这是两个坏消息。周先生为难起来,心想“眼下一没有粮食,二没有药,万江实属九死一生。军官的身份一旦被鬼子发现,他也必死无疑。”

折腾了大半天,周先生将万江收拾得蓬头垢面,换掉了那身军装。万江虽然病倒,人还是有意识的,隐约察觉到有人摆弄自己,但确认了那是周先生,而他又没有恶意,只好勉强配合。最后被抬上一辆板车,随便他把自己拉到哪去。这种力不从心的煎熬令他感到焦躁,可他越是抵抗,便越容易头昏。于是在昏迷和清醒中反复交替,有时因为路途颠簸,车轮掉进路坑,他会突然醒来,意识到自己仍在赶路。躺在板车里,看着空无一物的蓝天,很想张嘴说话,又渐渐昏睡过去。

周先生作为漫河湾的精神砥柱,同样逃荒去了。这使得那些宁死都不肯下山的乡民动摇起来,纷纷加入了逃难的队伍。一时间,漫河湾再次十室九空。

路上的人越来越多,周先生知道,不远处就是QS县城。那些同样逃荒出来的灾民在城外支起低矮的小棚子,木头、干草、泥巴随意堆起来的临时住所,一座一座,一排一排,紧挨着QS县的老城墙。

郑洪山望着QS县城的城门,感叹这座坚不可摧的城楼要比自家的房子高出两三倍。他倚着城墙根,在嘈杂的人群里显得毫不起眼。无数的村民四处倾倒,像是干燥的黄土地蔓生出来的枯木,肢体扭曲,席地而坐。

整个城外,俨然成为了一处虔诚信徒的祭坛,在这儿寻求着最后一丝希望。

饥肠辘辘的人们跪在那,坐在那,躺在那,眼里空无一物,又统统一言不发。

板车在人群中缓缓移动,道路两边尽是些风尘仆仆,不修边幅的灾民。难为他们收缩腿脚,让出一条路来,勉强让板车通过。目光中似乎潜藏着深深的怨愤,凝视着那位半死不活的,病怏怏的,谁也不知道那是个军官。

周先生对儿子喊道:“周正……去找大夫。”

周正应了一声。

“我也去。”郑洪山说。

郑洪山一边走,一边想着……舌根似乎有了一些回味,那是虫子、野菜、树叶、草根、树皮、土的滋味,它苦涩,它酸楚,转而又淡如清风。

周正和郑洪山两个人穿过难民场,在诡异不安的人群中穿梭,不停地横跨过地上躺着的人体,没有感到任何不得体的地方。身旁有人保持沉默,也有人大声呵斥。但保持沉默的却是大多数,饥饿导致他们懒得争论。能少说一句话,少走一步路,饥饿感也就没那么强烈。而那些感到被侵犯了的,则是饥饿难耐,开始对身边的一切产生厌恶的情绪,无端的恼怒难以压抑,呼声中透着一股悲怆哀婉,只是喜欢逞强而已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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