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鲍庄 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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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牛棚里在唱古:

写一个九字挂金钩,

七狼八虎窜幽州。

就数十字写得全,

刘邦去也没回还。

……

二十二

拾来走了两日,又回来了。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,没让它响。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,对着台子上喊:

“二婶!”

喊了两声,二婶出来了,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,不露肉了。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:

“大兄弟,咋又回来了!”

“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,忘还来了。”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,朝她举了举。

“这还值得送回来吗?给你了,不要了。”二婶说。她低低的,哑哑的,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,像喝了一口热茶。

“哪能。”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,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。

“不要了呢。”二婶说,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,朝后退着。

“哪能。”拾来朝她走去。

她只能要了,可是两手的面,怎么好拿?她便侧过身子:“替我搁兜里吧!”

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,兜里暖暖和和的。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,手上带着她的体温。

“进来坐坐,喝碗茶吧!”她说。

“不了,走了。”他说,脚却不动窝。

“坐坐歇歇吧。”她说。

“走了。”他却不走。

“进来坐坐嘛!”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,他顺势进了屋。

屋子不小,有三间。可是空荡荡的,没什么东西。地上爬着两个小孩,一个三岁模样,一个四岁模样。门前架了张鏊子。二婶接着和面,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。

“这是老几?”拾来问。

“老三老四。”二婶回答。

“怪喜人的。”

“烦人呗。”

他们一句去、一句来地拉呱儿。不知咋的,他在这个二婶跟前,觉着很自在,很舒坦。

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,却好像老早就认得了似的。

“他大做活还没收工?”他问。

“他大做鬼去了,死了!”她回答。

“哦。”他愣了,过了一会儿,慢慢地说,“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!”

“苦惯了。大兄弟,你能帮着烧把火吗?”

“能。”拾来忙不迭地站起来,挪到鏊子跟前去,点了火。

“大兄弟。”二婶叫道。

“嗯哪!”拾来答应道。

“你打山那边来,那边是分地了吗?”

“都吵吵呢,嗷嗷叫,怕是快了。”

“分了地,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。”二婶叹气。

“大伙儿会帮忙的,这庄上的人情特好。”拾来安慰她。

“一分地,劳力就是粮,劳力就是钱,谁知道会是咋样哩。”

“都是一个庄一个姓,大家锅里有,不会少你几张碗的。”拾来说。

“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。”二婶笑了。

“我嘴最笨了,我说的是实情。”拾来红了脸。

“你说的是实情。”二婶瞅了他一眼,小声说,像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
面和好了。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,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。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。拾来忽然心里一咯噔,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。

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,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:“别走了,在这儿吃吧。”

“不了。”拾来嗫嚅着,二婶没听见,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,抹得溜溜圆,再一挑。拾来看着二婶的手:手腕圆圆的,手指肚鼓鼓的,手背的皮有点起皱,却结结实实的。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,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,挑来拣去。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像这双那样,看着心里就自在,就舒坦,就亲近,就……怎么说呢,心里就暖暖和和的。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,要不,咋这样眼熟呢!

“你也是个苦命的,”二婶抹着面团子,悠悠地说,“往后路过这里了,就进来喝碗茶,吃顿饭,歇歇脚,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!”

拾来鼻子酸酸的,不说话。

“有洗的涮的,就搁下。一人在外苦,不容易。”

“二婶!”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,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。

二十三

这天夜里,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。一夜睡得安恬。

二十四

地分到户了。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,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。文化子急得没法,找了鲍仁文来说情。鲍仁文对他大说:

“我叔,你眼光得放长远点。分地了,要多收粮食,就看个人本事了。让文化子上学,学点科学,种田才能种好哩,单凭死力总不行。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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