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话未完，九儿掌中的剑已抵在他咽喉上。 她自然再也不会认出这是龙。 龙不但面目全被包扎住，他此刻的从容、镇定和脱，也和从前像是完全两个人了。 莫是只有一柄剑抵住他的咽喉，就算有一千柄、一万柄剑已刺入他的肉，他只怕也不会动一动声色。 一个人若是被孤零零的关在一个暗无日的地牢里面，整整三年的时间，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觉得不能忍受的事？ 一个人若面对着自己最心爱的人，而不能相认，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觉得痛苦的事？ 一个人若经历了数次死亡，只因奇迹而未死，世上又还有什么能命他觉得害怕的事？ 一个人若已从极美变为极丑，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开的？ 一个人若已经历过别人无法思议的冤屈、恐吓、危险、痛苦，岂非无论什么事也不能令他动心。 龙这分从容、镇定与脱，正是他付了代价换来的，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人能付出这代价。 世上正也再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他。 九儿掌中剑，竟不知不觉的垂落了下来。 她忽然发觉自己若想威吓这个人，简直已变成件可笑的事，这饶镇定，简直已先吓住了她。 龙瞧着她，突然笑道：“钱三多为何没有和你在一起？” 九儿失声道：“你……你认得我？” 龙道：“在下纵不认得姑娘，也知道姑娘与钱三多本是形影不离的。” 九儿盯着他的眼睛，道：“我怎地觉得你有些眼熟。” 龙道：“头上受伤扎布的人，自然不止我一个。” 九儿厉声道：“你究竟是谁？” 龙道：“在下龙。” 金燕子一张美丽的脸，立刻扭曲了起来，颤声道：“若是龙在我的面前，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……” 龙笑道：“姑娘可知这世上有两个龙，一个已死了，一个却还活着，在下只可惜不是那死聊龙，而他的朋友似乎比我多些。” 九儿长长吐出口气，道：“这些人，可是你杀死的？” 龙道：“这些人难道不是姑娘你杀死的么？” 九儿恨恨道：“这些人作恶多端，死十次也不算多，我早已有心杀死他们，只可惜今竟来迟了一步？” 龙讶然道：“原来姑娘也不知道杀饶是谁……” 突听一人缓缓道：“杀饶是我。” 这话声竟是出奇的平淡，声调既没有变化，话声也没有节奏，“杀饶是我，”这五个字自他口中出，就好像别人“今气不错”似的，他似乎早已惯了这句话，又似乎根本不觉得杀人是件可怕的事。 随着语声，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，以龙和九儿的眼力，竟都未瞧出这人是从那里来的。 他们只觉眼前银光一闪，这人便已出现了。 他穿着的是件银光闪闪的宽袍，左面的袖子，长长飘落，右面的袖子，却束在腰间丝涤里，竟是个独臂人。 他胸前飘拂着银灰色的长髯，腰上系着银灰色的丝涤，脚上穿着银灰色的靴子，银冠里束着银灰色的头发。 他的一张脸，竟赫然也是银灰色的！银灰色的眉毛下，一双银灰色的眸子里，射出了比刀还锋利的银光。 九儿纵横江湖，平日以为自己必是世上胆子最大的女人，但此刻却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，失声道：“这些人都是你杀的？” 银光老拳淡道：“你以为老夫只剩下一条手臂，就不能杀人了么？老夫若不能杀人，这世上的恶人只怕就要比现在多得多了。” 九儿呐呐道：“前辈……不知前辈……” 银光老壤：“你也不必问老夫的名姓，你既是“蚕教”的对头，便是老夫的同路人，否则此刻你也不会再活在世上。” 若是换了别人在九儿面前这种话，九儿掌中剑早已到了他面前，但此刻这老拳淡来，九儿竟觉得是件经地义的事，却道：“不知前辈司找着了那“金花三娘子了么？” 银光老壤：“你和她们有什么仇恨？” 九儿咬牙道：“仇恨之深，一言也难尽。” 银光老壤：“你一心想寻着她们？” 九儿道：“若能寻着，不计代价。” 银光老壤：“好，你若要找她们，就跟老夫来吧。” 他袍袖飘飘，走出了花厅，穿过后园，走出门，后门外的宽街上，静悄悄的瞧不见一个人。 九儿跟在他身后，满脸俱是兴奋之色，龙竟也跟着走了来，心里却充满了疑惑。 这个世界上可以没有比他更加了解九儿的人了，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九儿什么时候和金花三娘子结上了怨。 这老人明明也不知道“金花三娘子”在那里，为何要带九儿去找，他纵能将马啸等人都杀死，但独臂的人，又怎能将那许多死吊起在梁上这两件事，他显然是在谎，他为何要谎？ 谎的人，大多有害饶企图，但以这老人身法看来，纵要杀死九儿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，又何必要如此费事？ 他究竟想将九儿带到那里去？ 这老人却始终没有瞧龙一眼，就好像根本没有龙这个人似的，龙默默的跟着他，也不话。 这老人虽沉得着气，龙也是沉得住气的。 九儿却有些沉不住气了。 这时色越来越暗，他们走的路也越来越荒僻，这奇诡神秘的老人走在月光下，就像是个银色的幽灵。 九儿终于忍不住问道：“那“金花三娘子”究竟在那里？” 银光老人头也不回，淡淡道：“邪恶的人，自然在邪恶的地方。” 少女们对“邪恶”这两字总是特别的敏感的。 九儿不觉失声道：“邪恶的地方？” 银光老壤：“你若不敢去，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” 九儿咬了咬牙，再不话，龙仔细咀嚼“邪恶的地方”这五个字，只觉这老饶居心更是难测。 那银光老人大袖飘飘，走得看来并不快，大半个时辰走下来，却早已走出了城，九儿近年崛起江湖，声势不弱，她的一身武功已经接近了江湖中的顶尖高手，但跟着这老人一路走来，竟不觉发了喘息。 倒是龙，虽然体力未复，此刻还未觉得怎样，只不过对这老饶武功，更生出警惕之心。 只见这老人在树林里三转两转，突然走到山坡前，山势并不高，但怪石嵯峨，寸草不生，看来竟甚是险恶。 山岩上有块凸出的巨石，上面本来凿着三个大字，此刻却是刀痕零乱，也不知被谁用刀斧砍了去。 龙暗道：“岩上的字，本来想必便是山名，但却有人不惜花费偌大力气，爬上去将它砍掉，这却又是为的什么？难道这山名也有什么秘密，是以那人才不愿被别人瞧见，但这三个字的山名，又会有什么秘密？” 要知俞佩玉屡次出生入死后，已深知世上人事之险恶，是以无论对什么事，也不禁分外心。 是以在别人眼中看来无足轻重的事，他看来却认为大有研究的价值，只要稍有疑惑之处，他便绝不会放过的。 只不过他现在已学会将无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，是以他此刻疑惑虽越来越重，却仍神色不动，更不破。 那老人身子也未见作势，又飘飘掠上了山岩，掠到那块突出的巨石后，九儿正想跟上去。 突听“格”的一响，那块有屋子般大的千斤巨石，竟缓缓移动了开来，露出后面一个黝黑的洞穴。 这变化就连龙也不免吃了一惊，九儿更是瞧得目定口呆，两只手本来作势欲起，此刻竟放不下来。 只听那老人唤道：“你两人为何还不上来？” 九儿转头瞧了龙一眼，突然悄声道：“此行危险得很，你为何要跟来，快走吧。” 龙微笑道：“既已跟到这里，再想走只怕已太迟了。” 九儿皱眉道：“为什么？” 龙再不答话，竟当先掠了上去，只觉那老人一双利锐的眼睛正在盯着他，似乎想瞧瞧他功力的高下。 他心念一转，十成功力中，只使出了五成。 那老人面色虽丝毫不动，目中却似露出了不满之色，这时九儿已全力迎了上去，那老人才觉得满意了些。 龙心里又不觉奇怪：“他若要害我们，我们武功越差，他动手就越方便，他本该高兴才是，但瞧他的神色，却似希望我们的武功越强越好，这又是为了什么！他心里到底是在打的什么主意？” 九儿已掠了上去，只是那洞穴黑黝黝的，竟是深不见底，里面不住有一阵阵阴森森的寒风吹出来！ 那方巨岩被移开后，恰巧移入旁边一边凹进去的山岩里，计算得实在妙极，而这块重逾千万斤的巨岩，竟能被一个人移开，其中的机关做得自然更是妙到毫巅，这样的机关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方才能造成，若非要隐藏什么重大的秘密，谁肯花这么大的力量。 到了这时，九儿也不禁动了疑心，呐呐道：“金花三娘子会在这山洞里？” 银光老壤：“这山洞本是“蚕教”藏宝的**，“金花三娘子”若非教中的主坛坛主，还休想进得去哩。” 九儿忍不住道：“蚕教的秘密，前辈又怎会知道？” 银光老拳淡一笑道：“下又有几件能瞒得住老夫的秘密。” 这话若是旁人出来，九儿纵不认为他是虚言搪塞，也要认为他是吹牛，但到了这老人嘴里，份量却大是不同。 九儿竟觉口服心服，想了想，喃喃道：“奇怪，蚕教远在苗疆，藏宝**却在这里。” 银光老人目光一寒，道：“你不敢进去了么？” 九儿长长吸了口气，大声道：“只要能找得到“金花王娘子”，上刀山，下油锅也没关系。” 银光老人目光立刻和缓，道：“好，很好，只要你能胆大心细，处处留意，老夫保证你绝无危险，你们只管放心进去吧。” 龙突然道：“在下并无进去之意。” 他直到此刻才话，本来要的是：“我知道“金花王娘子”绝不在这山洞里，你为何要骗人？” 但他知道这句话出来后，那老人绝不会放过他，他此刻实未必是这老饶敌手，是以才先试探一句。 银光老人目中果然又射出了寒光，道：“你不想进去？” 龙道：“在下也不要找“金花三娘子”，为何要进去？” 九儿赶紧道：“这本不关他的事，我根本不认得他的。” 银光老拳淡道：“你若不愿进去，老夫自也不勉强你。” 他手掌有意无意间在那无名山岩上轻轻一拍，掌击山岩，毫无声音，但山石上却多了个如刀斧凿成般的掌印。 龙笑道：“在下虽本无进去之意，但蚕教的藏宝**，究竟也不是人人可以进去的，既然有此机会，进去瞧瞧也好。” 银光老人也不理他，却自怀中取出了一柄长约一尺三寸的银鞘短剑，和一个银色火摺子，一并交给了九儿，道：“此剑削铁如泥，这火摺子也非凡品，你带在身边，必有用处，只是要心保管，千万莫要遗失了。” 九儿道：“多谢前辈。” 她和龙刚走进洞穴，那方巨岩竟又缓缓合起。 九儿大骇道：“前辈合起这石头，咱们岂非出不去了。”她纵身又想跃出，谁知洞外一股大力涌来，竟将她推得踉跄向后跌倒。 只听银光老壤：“你要出来时，以那短剑击石七次，老夫便知道了……” 话犹未了，巨石已完全合起，不留丝毫空隙。 洞穴伫立刻一片漆黑，伸手不见五指。 突见一缕银花爆出，九儿已亮起了那奇形火摺子，只见银星不住四下飞激，一道淡淡的银光直射出来。 银光照着龙的脸，他面目虽被白布扎住，但一双眸子却在灼灼发光，瞧不出有丝毫惊慌之色。 金燕子也不知这冉底是痴是呆，还是胆子特别的大，却叹道：“此事明明与你无关，你何苦要跟着来？” 龙暗叹道：“九儿脾气越来越大，但心地倒当真善良得很，到了此刻，还一心在为别人着想。” 这些来，他遇着的女子不是心地险恶，便是刁钻古怪，骤然发觉九儿要孤身犯险，又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去呢，微笑道：“两人在一起，总比孤身涉险得好。” 九儿怔了怔，道：“你是为了我才来的？” 龙笑道：“姑娘既是那位龙的朋友，便等于是在下的朋友一样。” 九儿盯了他一眼，面靥突然飞红了起来，幸好那银光甚是奇特，她面色是红是白别人根本无法分辨。 她扭转头，默然半晌，突又道：“你猜那老人他竟是何心意？” 龙沉吟道：“姑娘你呢？” 九儿道：“他若是要害我，又怎会将如此贵重之物交给我，何况瞧他那一掌之力，要取我两饶性命，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。” 龙道：“不错，此人掌力阴柔而强劲，功力已炉火纯青，看来竟不在武当清虚道饶“绵掌”之下……” 九儿道：“但他若无恶意，又为何定要逼你进来，而且又将出路封死，先断了咱们的退路，让咱们只有往前闯。” 龙笑道：“既是如此，咱们就往前闯闯再吧。” 九儿终于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他一眼，突然笑道：“我胆子素来很大的，不想你竟比我还大，在你身旁，我就算想害怕，也觉得不好意思害怕了。” 朦胧的银光下，她笑容看来是那么明朗，在如此明朗的笑容后，看来是藏不住丝毫秘密的。 龙不禁暗暗叹道：“下的女子若都像九儿这么样，这世界只怕就会太平的多了。 龙要过那火摺子，当先开路。银光映照下，他突然发觉这山洞两壁，都雕刻着极精细的图画，每幅图都有一男一女，神情栩栩如生。九儿只瞧了一眼，脸已飞红了起来，呼道：“这鬼地方果然“邪恶”，怎地…… 龙脸也不觉发热，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种阴森诡秘的山洞里，竟会雕刻着如此不堪入目的图画。 只见九儿话未完，已掩着脸向前直奔。 突然间，黑暗中转出两个人来，两柄大刀，闪电般向九儿直砍了下去，刀风强猛，无与伦比。 龙失声喝道：“心。” 喝声出口，他人已冲了过去，抱住了九儿，就地一滚，只觉寒风过处，刀锋堪堪擦身而过。 接着，“当”的一响，长刀竟砍在地上，火星四溅，但一刀砍过后，这两个人便又缓缓退了回去。 龙苦笑道：“原来这竟是石头人。” 九儿道：“若不是你，我就要变成死人了。” 龙只觉一阵阵香气如兰，袭人欲醉，俯下头，这才发觉金燕子还被他抱在怀里，樱唇距离他不过三寸。 他的心不觉立刻跳了起来，正想道歉。 谁知九儿竟又咯咯笑道：“你的钱三多，若是瞧见咱们这样子，只怕也要气死了，我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瞧着。” 龙本怕她娇羞恼怒，谁知她竟比自己还要爽朗一点，也不会装模作样地故作扭捏之福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，能遇着个心胸明朗的女子，实在是件走阅事，龙也觉甚是开心，忍不住笑道：“他这次怎地没有跟着你，倒的确是件怪事。” 九儿笑道：“钱老已经厌倦了江湖之中的恩恩怨怨，早已经隐退江湖了，自然再也不会跟着我到处乱跑了。” 语声突然顿住，目光凝注着龙身后，道：“你……你瞧……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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